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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如豪、吴清琴夫妇获得“第五届全国道德模范”荣誉称号后，一家三口合影。
年迈的父母18年如一日，悉心照料“植物人”儿子。
他们是纸尿布专家，使用纸尿布18年。大小便如何处理，他们闭上眼就都会。
眼下手里纸尿布只有一箱了，陈如豪又要开车200多公里去开平的工厂直接买货。深圳的卖家调起货来慢腾腾，这两个白头发的老人一刻都等不起，病床上的儿子要保证大小便不落在床上，所以直奔厂家，一次就买12箱，因为一个月最少用3箱。
这18年里，陈家没有“爸”“妈”的叫声。
陈家独子陈文亮以前很懂事，唯一一次任性，是1994年自行决定报考深圳巡警。但是两年多之后，阿亮在一次家庭晚餐前临时出门执行公务，突遇车祸负伤成为植物人，专家预判其只能活3年。
此后阿亮的长长人生留白由其父母陈如豪与吴清琴来续补。他们放下自己的一切，带回“沉睡”的儿子，将十几平方米的卧室当成病房，18年精心医疗护理和康复训练，创造了生命奇迹。
这些年，陈父、陈母只过三天平凡日子：昨天儿子负伤了，今天照顾好儿子，明天等儿子醒来。
“我一直认为自己做不了大事，照顾儿子只是分内之事，却得到这么高的荣誉，感到非常的感动和温暖。”在获得“第五届全国道德模范”荣誉称号之后，两位老人依然觉得意外。
深情的呼唤
待阿亮坐下歇息时，陈如豪老两口会俯身贴近儿子耳边，轻轻地说道：“阿亮，上班了，去抓坏蛋了”“起来吧，给你娶媳妇了……”这时，阿亮会神奇地眨几下眼。
福田区莲花街道景田社区某个小区里，几个遛小狗、带孩子的老太太，经常会看到有一对老人推着轮椅散步，轮椅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一般闭着眼，有时头上会戴着一顶作训帽遮太阳。门卫则留意到，这家收到最多的是尿片，有时一车托运十几箱。
景田社区工作站站长袁淑堂告诉记者，两个老人很低调，有困难也不找别人，时间长了，才知二人叫陈如豪和吴清琴，躺椅上的男子是他们的独子，叫陈文亮，“大家都没有留意到轮椅上醒不来的男人原来是个警察，而且是个英雄”。
记者最近一次采访陈如豪，是在他获得全国道德模范后的第二天。听说记者要造访，素来热情好客的陈如豪却说请等到下午3点之后。
等见了面，陈如豪热情地给记者泡上潮汕人爱喝的单枞功夫茶。大半年不见，陈如豪头发更白了，但面色依然红润，而吴清琴说话清细，生怕打扰阿亮，时不时会说很对不起，家里招待不周。
阿亮的家在小区顶楼，在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客厅有四个纸尿布纸箱子，白净的墙面上，贴了一张大“福”字，还有两副轮椅。
“轮椅太容易坏了，几个月要换一台。”刚从北京回来的陈如豪，正准备把旧轮椅中没坏掉的部件取下来，好用在另一台轮椅上。
阿亮住的房面向葱葱郁郁的莲花山，房里全是阿亮19年前的东西。家什有一木床、一衣柜、一小桌。柜子里挂着阿亮的警服，依然崭新。桌子上放着一个旧收录音机，可以播放阿亮爱听的军歌：《当兵的人》《我的老班长》等。床边放着一堆针灸推拿书，墙上也贴有针灸按摩穴位脉络图。这些年，陈如豪自学按摩，给儿子揉捏手脚穴位，阿亮被按时仰头屈膝、抿嘴、眨眼，发出“嗯嗯”声，仿佛要醒过来一般。
陈如豪与吴清琴参加完“全国道德模范”颁奖活动后回到家第二天，又恢复往常忙碌生活。早上5点，吴清琴就起床，赶去菜市场买回新鲜肉、奶，9点后，再去采购菜果，张罗吃的。阿亮胃口不错，一日四餐，菜有七八种，每餐不同，一餐可吃三大碗糊状菜饭。今年阿亮变胖了，饭量减为两碗半。
吃饱喝好后，家人和护工会把阿亮从床上抱起来，一个扶头、护颈，一个抱腰、顶膝，让他慢慢站起身。然后，阿亮妈蹲下来，用力掰开他的脚板，往前小步挪动，等稳住了，再接第二步，每一步至少半分钟。就这样，阿亮从病房“走”到客厅，30来步，再站半个小时。
待阿亮坐下歇息时，老两口会俯身贴近儿子耳边，轻轻地喊道：“阿亮，上班了，去抓坏蛋了”“起来吧，给你娶媳妇了……”这时，阿亮会神奇地眨几下眼。
阿亮困了，父母和护工会轻轻将他放在床上。在儿子的均匀呼吸声中，头发白的老人才得以放松，抬起头时，又仔细端详墙上的老照片。
照片里的阿亮才20出头，眉清目秀，留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中分头。其中有一张大照片中，阿亮穿着警服，英姿飒爽，在照片的一角，写着1997年10月30日。看到这里，陈如豪咽了下喉咙。
往日的叮嘱
1994年5月，陈文亮成为罗湖公安分局一中队一名巡警。陈如豪亲自送阿亮去警队报到，还不忘叮嘱：“当警察，随时可能流血，可能伤残，甚至付出生命，你要有这个准备。”
18年里，陈如豪夫妇不断在对儿子的回忆中汲取坚守的力量。
陈如豪老家汕尾市海丰县，与今年另一名来自广东的全国道德模范李玉枝是同乡。
1976年7月，阿亮出生，从小跟奶奶长大，老人家本分厚道，乐善好施。彼时香港功夫片在古老乡镇流传，而陈如豪爱武术，小阿亮非常崇拜李小龙，随父习武。“学武先学德，”陈如豪回忆，这是他教拳前给儿子说的第一句话。
上世纪80年代末，深圳经济特区发展势头强劲，陈如豪来深工作一段时间后下海从商，经营农产品和养殖业，阿亮念完高中，也来到深圳并进入一家珠宝金行工作，因聪明好学，很快升职助理。
在经历了多次交流后，陈如豪依然会给南方日报记者重复讲述这个影响一家人一辈子的细节：1994年5月，一家人在香港旅游时，阿亮不见了，原来他偷偷赶回深圳参加巡警招考去了。
那时，深圳首次面向全国招考巡警，可谓万里挑一。陈如豪多次跟记者说，其实他不愿意儿子当警察，原来他曾有过17年公安工作经历，深知这一行“苦、危险、压力大”，而陈家已有多个人经商，陈如豪打算让儿子接手家族生意。
等阿亮拿回一叠报考资料回家后，老陈悄悄观察，平时懒得读书的阿亮苦背勤练。见阿亮弃商从警决心已定，陈如豪转为热心支持，帮他点了一些复习重点，随后阿亮被顺利招录。
1994年5月，陈文亮成为罗湖公安分局一中队一名巡警。陈如豪亲自送阿亮去警队报到，还不忘告诫：“当警察，随时可能流血，可能伤残，甚至付出生命，你要有这个准备。”
队友刘坤龙介绍，巡逻警察，“巡”字当头，四季风雨不改，经常24小时连轴转。阿亮上路后，每天步行15公里，每季度穿烂一双牛皮鞋，衣帽常常被汗水浸染得面目全非。而且，巡警常遇突发事件，猝不及防，需随时处置。
但同事们都跟记者说，阿亮“天生就是干警察的料”。这么多年了，陈如豪夫妇对儿子从警两年多的成绩如数家珍：参与破获各类大案要案34宗，亲手抓获犯罪嫌疑人36名，多次受到市区各级通报嘉奖，在香港回归之际，被省厅授予三级警司警衔。
当时，深圳罗湖毗邻香港，对外开放早，人流混杂，飞车抢夺等路面犯罪一度飙升。1997年11月29日，陈文亮在与家人吃饭前，巡警中队中队长王烈辉致电，叫他去增援打击飞车贼，阿亮对母亲说了声“办完事就回家吃饭”，匆匆出门而去。
不久，电话来了，是王烈辉的哽咽声：阿亮出事了。
精心的呵护
阿亮体重140多斤，肌肉紧绷，像个刚出健身房的小伙子，经过充分的医疗护理和康复训练，阿亮创造了植物人护理的奇迹，18年来从未生过褥疮。
医生诊断阿亮为颅骨凹陷粉碎性骨折，阿亮进入植物人状态，身体大部分功能丧失，完全依赖输送药剂和流质、糊状营养食物维持正常生命体征，有专家称很难活过3年。
“我听了整个大脑都受不了。”看着沉睡的儿子和憔悴的妻子，陈如豪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并不断告诉自己这个家一定能挺过这道难关，“植物人也有生命，阿亮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要尽心尽力”。
因为要全身心照顾阿亮，陈如豪无奈地关掉蒸蒸日上的公司，转让了老家的养殖场，吴清琴也提前退休。阿亮病床下放着几箱方便面，饿了就吃一包，没日没夜，“记得最清晰的是在医院一家三口过年，除了护士没有人”。
时间久了，阿亮只要稍有动静，两位老人就能辨别出是鼻塞、淤痰、肠胃受凉或是该大小便了。于是，两人轻手轻脚，忙碌开来，或调试室温，或导管吸痰，或更换包纸尿片，或清洁皮肤，涂抹药膏，按摩穴位，揉搓关节。
住院4年后，阿亮病情竟然稳定下来。两夫妇认为“接下来是家里的事了”，将孩子带回家康复治疗。为了让阿亮有一个舒适环境，两人在景田一个面临莲花山的小区买了两套房，一套专做家庭病房。
为了唤醒儿子，陈如豪不放弃任何渺小机会，明知会受骗也在所不惜。哪里有了新药，陈如豪会亲身先尝，有次曾因此晕倒撞到桌角，差点出现生命危险。哪家医院有了新设备、新疗法，有了成功催醒案例，不管距离有多远，他都要登门咨询，请专家来深圳会诊，并承担一切费用。
经过充分的医疗护理和康复训练，阿亮创造了植物人护理的奇迹。18年来从未生过褥疮。
“阿亮你看，你老爸可爱美了，一天换两件衣服。”在记者采访的下午，护工吴阿姨闲时会跟沉默的阿亮打趣。
“最麻烦的是请护工。”陈如豪看着护工，向记者坦陈，不少护工来几天就走了，最短的不到一天。
阿亮体重140多斤，肌肉紧绷，像个刚出健身房的小伙子，躺在床上时，半个小时要给他翻背，两个小时要揉大关节，一天有两次下地走步，还得推往小区院子里转转。护工要耐得烦，个子大才行，不然两人都挪不动阿亮。
18年来，阿亮家来来往往的护工超过200人。第二个护工刘丽娜现在依然跟陈家常有联系，她告诉记者，陈家待她如己出，让她这个外地女孩独自来深圳时有家的温暖。而现在的吴阿姨也说，两位老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尊重她这个农民，在这里工作稳定，即使家人都不在深圳，也在阿亮家做了4年护工。
在阿亮家的旧记事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这些年帮助阿亮的热心人：一直追踪阿亮病情的深圳市人民医院神经外科医生陈东、发起“为了英雄醒来”募捐义演的岭南音乐人、千针万线绣锦旗“英雄无语，鹏城有情”的龙华电子厂8名女工等。
老人的心愿
现在，陈如豪血压加高，而吴清琴腰椎痛加重，两人不得不考虑未来，“我这几年跟我老婆说，接下来有个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争取多陪阿亮几年”。
阿亮虽然昏迷不醒，但原单位深圳市公安局罗湖分局依然将其视为单位的一分子。
逢年过节，阿亮的同事会相约上门看望二老。当年“过命的兄弟”王烈辉主动跟二老提出使用阿亮手机号码，“为二老养老尽孝”，他的手机里也留着结婚时阿亮当伴郎的合照。
罗湖公安分局一名警官介绍，2013年侨香村政府福利房建成，按当时政策，有20年工龄的在职民警陈文亮列入了分配名单，但被这对夫妇婉拒。
“没错，这是对阿亮是关怀，对我们是机会。”陈如豪听到记者知道这件事后有些意外，“但问题是，阿亮伤残后没有新贡献，一直领取工资和特殊补贴。福利房有限，况且他没成家，一线民警更需要。”
有人当时苦心劝他，现在深圳房价涨得快，房子转手就是好几百万元，留着今后给阿亮看病也好，但二老坚持认为这会给组织添负担。
很多人都不解，以为陈如豪家里还存有不少钱。实际上，陈家虽然曾经坐拥千万家产，但为照料儿子家财散尽大半，现在一个月康复开销1万多元，并非“不差钱“。
记者跟陈如豪聊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这次拜访陈家时，陈如豪为何特意将见面时间定在下午3点之后，原来他是要等到股市退市。
老陈是个老股民，上世纪90年代收获颇丰，但阿亮出事后，他将股票差不多全部卖掉，用来筹钱为阿亮治病。此后，老陈一直通过短线操作为阿亮维持一些生活开支，“每次一支股票只赚一角钱就赶紧卖”。
护工介绍，另外一个让陈如豪感觉压力的是，阿亮化痰用的安宫牛黄丸一颗300多元，一个月本来要4颗，“费用太大”，只好一个月买两颗。
据当地政府介绍，阿亮事发后，政府负责解决陈文亮因公伤残待遇，报销其住院期间全部医疗费及伙食费、护工费，设置了联络员为阿亮家解决困难，不过让记者意外的是，陈如豪夫妇从来没有主动向联络员提及生活上的困难。
今年上半年，深圳房价经过一轮跳涨，侨香村虽然是福利房，无成交价，但按照周边房价看，又有不少升值。但两位老人告诉记者，他们没有后悔拒绝几年前的福利房。
陈如豪说，其家有家风五条：男儿当自强、天塌自己扛、再苦也会甜、人要知回报、有梦就会圆。
让记者意外的是，在他家的一个盒子里，有厚厚一沓慈善捐赠收据，摊开来，几乎占满客厅，不光有汶川大地震等国内灾害，还有家乡修路办学建老人院等善事，都是以“陈文亮”名义的捐款，总额超过12万元。“阿亮小时候有个梦想：学英雄当警察，学雷锋做好事。阿亮受伤后，我们做这些事，就是帮他兑现后半段诺言。”
“如果阿亮不出事，他该有自己的家庭，我们该也退休了——”但一切都因为那场意外改变了，吴清琴说，一开始他们没想那么多，只是在等明天奇迹发生，“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就这样今天盼明天，明天盼后天”。
现在，陈如豪血压加高，而吴清琴腰椎痛加重，两人不得不考虑未来，“我这几年跟我老婆说，接下来有个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争取多陪阿亮几年。”（南方日报）